第98章_谢相
听书阁 > 谢相 > 第98章
字体:      护眼 关灯

第98章

  秋意浓,冬将至,就在众人以为皇帝要将俊才们遣回旧乡之时,皇帝却在上林苑,接下了一卷谏言。

  谏言是一名儒生所上,劝谏皇帝思孝,追赠生父谥号。

  皇帝闻言,大受震动,当场便令有司为卫太子与卫皇后议谥,又将这儒生封为谏大夫,秩比八百石,带在身边,以示时时提醒自己尽孝之意。

  大臣们见此,直觉不对头。陛下即位五年,不至于连生父的污名都忘了,却一直避而不谈,直到此时,借由一个儒生的嘴说出来。只是这一举动,来得毫无根由,众臣纵疑惑,却也摸不出头绪。直至有司议出谥号呈上。

  卫太子起兵反叛是实,武帝虽怀念懊悔,却也未曾下诏平反,故而太子仍旧是戴罪之身,有司议出了一个“戾”字为谥。

  不思顺受曰戾,知过不改曰戾。戾是恶谥。但戾,曲也。此字本身又含有蒙受冤屈之意。

  戾字为谥,既彰显了卫太子之罪,又暗示太子所受冤屈,大臣们也是用了心了。

  又因不能为太子上美谥,恐皇帝动怒,大臣们又将卫皇后追谥为思。道德纯一曰思,追悔前过曰思。对比皇后自尽而亡,罪后之身,显然是过誉。

  然而皇帝,尤不满意,令众臣重议太子谥号。

  诏书一下,众臣愕然。太子逆反是实,陛下固然是太子之女,却也是武帝之孙,戾已是最好的谥号了,戾犹不足,难道要上美谥?若上美谥,岂不是公然昭示武帝之过?

  刘藻却不闻不问,只令再议。

  大臣们为难不已,只得绞尽了脑汁去想,又请了大儒贤人来请教,可再怎么议也议不出更好的了。

  这时,济川王孙上书,极言直陈卫太子之贤,慷慨诉说卫太子之悲,又将太子之过矫饰为孝,称是武帝为奸臣蒙蔽,太子之举,为清君侧,以谏父过,是为大孝,故而要追谥太子为贞。

  这便是满口谎言,砌词狡辩了。大臣们以为可笑,置之不理。不想皇帝留下了王孙的上书,虽不置一词,却封了王孙官位,并赐一宅,长留京中。

  众臣见此,方摸到皇帝的心思。即位之初,她皇位不稳,威信不足,故一言不发,现在她有了权势威严,便欲为先父争取一个美谥,甚至不惜任用济川王孙这等谗言媚上的功利小人。

  这是断断不可的。议谥一事,转而成了震惊海内的大事,天下九州,人人皆在议论。

  卫太子谥号,议了数月都议不好,乃至一些耿直的大臣,直言太子作乱,累及无辜,死于太子刀兵者,数以万计,当谥为丑。怙威肆行曰丑,也暗示卫太子,乃汉室之丑。

  有极力反对的,自也有赞同的,不少大臣称颂太子之贤,数度平反冤狱,施政宽仁,深得民心,理当得后人赞颂。

  刘藻将奏疏都留下了,既不处置贬斥之人,也不嘉赏称颂之人,看似不偏不倚,却人人都知皇帝的偏向。

  李闻觉得很奇怪。他与其余大臣不同,便在于他曾为帝师,教过皇帝经纶典籍,对皇帝的心意也能揣测出少许。

  他以为此事极为反常,以陛下的秉性,不至于为一个谥号,便与群臣作对。且卫太子之罪,说白了,也是陛下出身的一个污点,与其掩耳盗铃,求一美谥,倒不如以一个戾字,模糊罪行,还能得天下人同情。

  李闻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皇帝为何非要为卫太子争取美谥。太子在她还未出世时便过世了,要说有什么深厚的父女之情,他是万万不信的。

  思来想去,只隐约猜测,陛下恐怕另有打算,看似是要为生父上谥,实则多半意在别处。他想不分明,便唤了李琳来问。李琳侍奉驾前,时常面君,兴许见了什么,知道什么,也说不准。

  李琳一到,李闻便蹙了眉头,道:“你这是何模样?”

  一身萎靡不振,光是看着,都能嗅到她身上的消沉之气。

  李琳在祖父跟前,不敢说什么,只垂首听训。

  李闻顿觉碍眼得很,禁不住斥道:“如此暮气沉沉,如何侍奉君前?”早些年,家中为她议亲,她说什么都不肯,蹉跎至今,年岁渐长,好人家也难寻了。李闻想起此事,便是恼怒,只是念及孙女颇具才华,又得圣心,前程可期,方才忍了不满,不曾训斥。谁知今番她却是如此萎靡之气。

  李琳垂首道:“孙儿知错。”

  说着知错,却无半分愧疚之意。李闻怒从心起,念及眼下还有旁的要紧事,方忍耐了怒意,冷声道:“朝中事你也知晓,你在陛下身边,可察觉什么异常?”

  李琳闻言,口舌间都是苦涩,她低声道:“并无异常。”

  “果无异常?”李闻反问。

  李琳颔首,想了想,还是添了一句:“祖父紧随丞相行事,便无错处。”她知祖父又位极人臣之心,但丞相恐怕不会让位,陛下而今正倾心,更不会改封旁人为相。

  群臣不知陛下意欲何为,她却看得明白,这回陛下恐怕是在借追谥之事试探,朝中哪些大臣肯听话,哪些大臣生着反骨,与她作对。

  为的自然是谢相。

  她一说罢,便见祖父冷冷地盯着她。李琳一惊,脊背顿时冷汗无数,李闻缓缓说道:“从前你可不曾劝过我,要紧随谢漪行事。陛下处有何异常,还不说实话!”

  正旦大祭,刘藻祭过高庙,回宫途中,忽下令改道,往湖县去。

  大臣们见此,大惊失色,却不知如何劝谏。

  当年卫太子兵败逃亡至湖县,穷途末路之际,自尽而亡,尸身便葬在了湖县。陛下此时前往,必是欲祭拜亡父。

  正旦之日,祭天帝,祭历代先帝,却从未有过祭拜一名畏罪自尽的太子的先例。群臣惊惶,难道陛下不止要追谥太子,还要将卫太子追封为帝?

  大臣们或或愤怒或颓然,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止圣驾。

  皇帝突然下诏,群臣都无准备,他们若在此时拦阻圣驾,必会使得龙颜大怒。谢漪骑在马上,四下里俱是窃窃私语的大臣。有一老臣已气得发颤,不少大臣围到她身边来,询问计策。

  不论身后大臣如何惶然不安,皇帝的车驾仍旧毫不迟疑地朝着湖县行去。高大的车驾,被四壁遮得严严实实,谁都不知处于其中的皇帝是何神色。

  圣驾即将入湖县,前头开道羽林却停了下来,过了片刻,羽林中郎将快马而来,在车驾前勒缰下马,对着紧闭的车门禀道:“陛下,有狂生拦驾。”

  谢漪朝前一看,果然看到一名儒生,被羽林羁押起来。那儒生满面怒色,额头青筋暴起,被拖拽到驾前,他口中高声斥责:“陛下嗣孝昭帝后,承祖宗之祀,而于正旦祭罪人,此天下之大谬矣!”

  大臣们俱屏息不语,不少人面上显出动容之色。

  车中传来刘藻的声音,冰冷的,听不出喜怒:“投入大牢。”

  羽林中郎将略一迟疑,拱手道:“诺!”

  他正欲令人将这儒生拖下去。有十余人名大臣似自那儒生身上寻得了勇气,下马上前,跪地道:“拜请陛下,聆听民意。”

  羽林中郎将动作一顿,退至一旁。群臣皆望着车驾,谢漪闭了下眼睛,心沉沉地坠落下去。

  车门依旧紧闭,刘藻并未出来,她开了口,声音极稳,亦极清晰,一字一字地落入众人耳中:“此生毁谤皇考,大逆不道。群臣若有效仿者,罪同大逆。”

  话音一落,众臣面上的激愤为迟疑取代。有十余名宦官上前,搀扶跪地的大臣。

  大逆之罪,诛满门,夷三族,大臣们纵然有怒,也不敢言,一个个都被搀了起来,仅余下一名三十来岁的小官,跪地不起。

  宦官见扶他不起,垂首退至一旁,羽林军上前,将他与那儒生一并拿下,拖了下去。

  拦驾之人拿下,圣驾继续前行,终究还是让刘藻祭拜了先父。

  回京途中,无人言语,一路沉寂。谢漪坐上了刘藻的车驾,刘藻闭着眼,嘴角紧紧抿着,旁人看来是圣意难违,落入谢漪眼中,却只是倔强与不服气。

  她暗暗叹了口气,沉入深渊的心又浮了上来,她开口问道:“臣教陛下读书时,曾向陛下荐了一书,陛下可还记得?”

  刘藻睁眼,望着谢漪,回道:“记得,《太史公书》。”

  谢漪便笑了笑,似是欣慰,刘藻见她有了笑意,也跟着弯了弯唇,紧抿的嘴角变得柔缓而生动。谢漪见了,心下便是说不尽的心疼,她又道:“里头有一则故事,讲的事秦二世时的事。”

  刘藻的笑意瞬间敛了下去,她知道谢相要说什么,但她没有打断,而是低下头,听着谢漪说下去。

  谢漪便缓缓地往下说:“秦二世时,赵高欲作乱,又担心群臣不服他,便来试探。他带了一头鹿,献与二世,说,这是马。二世觉得好笑,纠正道,丞相错了,怎么指着鹿说是马。赵高就问周围的人,这是鹿还是马。周围的人,有些沉默,有些说,这是马,还有些说,是鹿。赵高就试探明白了,后来把那些说是鹿的,暗中陷害。从那以后大臣们都畏惧赵高。”

  刘藻咬了下唇,道:“别说了。”

  谢漪轻轻地摇了摇头,继续道:“陛下是想做赵高吗?卫太子便是陛下抛出的鹿,称太子贤者,便是附和赵高之流,言太子过者,便是直言是鹿的那些人。陛下接下去是不是,就要重用指鹿为马之辈,排挤直言是鹿之人?”

  到时候,朝廷便真的会成为皇帝的一言堂,她再想做什么,便无人敢反对了。

  刘藻转开头,不肯再看谢漪。

  请收藏本站:https://www.tsg22.com。听书阁手机版:https://m.tsg22.com

『点此报错』『加入书签』